2006-08-15

媽媽在洗碗

初來美時,弟弟的孩子還小需要人照顧,媽媽就決定和弟弟住在加州幫著照料家小。我則順著工作的機會,在大紐約區定居了,一家人就這樣各分東西地荏苒二十年。開頭還每一陣子就帶著一家子人飛到西部去和媽媽聚聚。後來因為費用太高加上沒有這麼多假期可供運用,於是從兩年三次,變成一年一次、兩三年一次,.... 日益疏遠後,只剩得偶爾通通電話。近十多年來,各忙各的,有時一年都通不到一個電話。

我在年初開刀以後在家休養期間,深切感覺到年歲日增身體大不如從前,才真地想到媽媽也老了,應該找時間去看看媽媽了。但是靠薪水過日子的上班族,又那能隨著自己的意思要休假就休假,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呢。才冒出來的念頭,就這樣因為工作、生活的奔忙而又趨於淡薄。

到開始做加州地區的工程時,想去看看媽媽的念頭又被勾了起來。可惜自己帶了一大堆人出工程,實在沒有辦法把活兒丟給人家去幹,自己開小差脫隊溜去辦私事。就這樣想歸想做歸做過門不入地匆匆去來。
上個禮拜公司臨時要我再飛一趟加州,幫業主訓練新雇的工作人員。沒想到新人相當機靈,一教就會。原來預定四天的教程,兩天半就完成了。決定利用憑空多出來的時間去看看媽媽。


從北加州開了兩個多小時的車到弟弟洛杉磯的家裡,終於見到了闊別十七年的母親。
乍看到媽媽時,真是給禁呆了:怎麼是這麼瘦小乾扁的老太太呢?印像裡的母親,應該更高一點;走起路來,也不該是危危顫顫的。母親當年漂亮的一雙眼睛,現在掛著兩個大眼袋;白析的臉上點了許多褐黑色的老人斑;原本秀美的手指,也彎曲而滿佈縐紋和青筋。唯一沒變的,就是那嘹亮的嗓子和一口廣東國語。

大概久不見面了,雖然是母子,說起話來居然相當生份。和媽媽併坐在廚房的小圓桌旁,對望了好一陣子,只是客套地互問身體好壞,小孩家人們的現況等等。話語中似乎找不到什麼共契的焦點。二三十分鐘以後,姪子回家了;隔著房間沒看到我的人,只從我說話的語音裡誤以為我是弟弟,姪子直著嗓子叫他爸爸。這個盲撞的舉動,逗笑了弟妹和媽媽。在弟妹引見已經長大的姪子時,依稀見到的就是當年弟弟稚嫩的形影。奇妙的是,和媽媽十多年來的隔閡生份,就在從小孩身上辨別父母形跡的對話當中舛然而逝。

原來怕沒有話說,約好了要請媽媽、弟弟一家子一起午餐好幫著打發時間。如今既已超越了時空的隔閡,大家都開始嫌市庭的熙攘干擾了家人的歡愉暢敘。

席中,點了媽媽當年最愛吃的走油圓蹄,和釀豆腐,也點了弟妹愛吃的「ㄧㄚ菜」。媽媽說姪子愛吃牛肉,看著這個似曾相識的小 ABC (其實他是在台灣生的,五歲才來美;不過十九年下來,也差不多是個 ABC 了),和他中英夾雜地問了幾句,點了個牛柳給他。等菜上來了,才重新意會到,雖然加州的老中多,所吃的餐廳也是專門以老中為對象。但是所做出來的菜仍然有相當程度的西化。為了加添說話的素材,我一邊吃就一邊評道怎麼個燒法可以把菜的味道更托顯得出色。

媽媽聽了幾句後突然問我,她不知道我會燒菜,早知如此就在家自己燒著吃了。我和媽媽說,內人燒得一手好菜,我也學了不少,但是比較起來,我的菜寫得比燒得好。一語逗樂了大家,連 ABC 也陪著傻笑,話題隨著笑聲轉進了家門七事。

弟妹不擅烹飪,平常都是有什麼就吃什麼,聽得我和媽媽的話越說越長,看得媽媽越聽越樂,終於忍不住怯生生湊興地問我,能不能做個菜給媽媽嚐嚐。媽媽在旁邊告訴弟妹,我做菜的廚房一定是天下大亂,為了吃個菜,專責清理房屋的弟妹會要收拾擦抹個把多鐘頭才得安歇。但是,央不住姪子的好奇,大夥決定回家到廚房去玩。


做什麼來吃呢?
「冰箱裡有什麼就做什麼」我說。

在冰箱和廚櫃裡看了半天,決定利用現成的牛絞肉做幾個好做而母親又不會做的牛肉餡餅給媽媽嚐嚐,同時煮個媽媽愛喝的綠豆稀飯來配餡餅消暑。

看母親在身邊轉來轉去想張羅著幫我的忙,我告訴媽媽說我不需要幫忙,只要她在旁告訴我需用的工具、材料在那兒,替我打打閒雜就行了。

弟弟等不知什麼時候識趣地帶著姪子躲到房裡去了。留下我和母親倆單獨在廚房裡共渡午後。

仲夏的加州午後和記憶裡當年台灣的暑期差不多,院子裡的陽光也是燦爛異常;樹影斑斕間,兒時暑期和母親一起吹電風扇驅暑的情景,又歷歷眼前。所不同的只是那天原應慵懶的樹影移動得特別快速。一個下午在母子倆談笑、共事當中轉瞬而逝。

為了方便我在太陽下山以前上路,雖然十二點多才吃過了午餐,五點半不到就準備吃餡餅當晚餐了。

煎牛肉餡餅的香味,首先引來的是媽媽的小狗;弟妹和媽媽驚奇地發現,不必油煙盈室,牛肉餡餅也一樣可以做得美味可口。媽媽笑聲連連地指點著初開洋葷的姪子學著先把餅咬個破口,吹涼了餡子後,再小心地以餅裡鮮美的肉湯佐著肉餡一起吃。

等輪到教完孫子如何吃餡餅的母親自己嚐時,半天才吃掉一小口。坐在對面的姪子問 grandmom 怎麼回事,母親紅著眼睛告訴他,被燙到了舌頭。

晚餐後媽媽告訴弟妹,今天由她來洗碗,請弟妹幫她溜狗。我就趁這個空檔查查地圖,打點著準備回旅館。一切準備停當,和姪子、弟弟夫婦、媽媽的小狗在玄關有一搭沒一搭地應和著,等著向媽媽道別,可就偏是沒看到媽媽出來。姪子進去告訴媽媽說我要走了。看媽媽沒有聲音,就走出來說 grandmam 在洗碗。

弟弟和我說了一會兒話,看媽媽還沒出來,著弟妹進去探頭告訴媽媽:「媽,大哥要走了」。媽媽還是不做聲地在那兒洗碗。弟妹習遲遲疑疑地走到門口來和弟弟說,媽媽還在洗碗。

五隻碗能洗多久呢?

我脫下鞋回轉進屋裡,走到媽媽背後和她說,「媽,天黑了不好認路,我得走了」。

媽媽哽咽地小聲說「碗馬上就洗好了」。

母子倆就這樣站在水槽前,默默地聽任水從龍頭流著。




2006年寫於母親80歲大壽後三日

5 comments:

Anonymous said...

看得我淚水在眼睛裡頭轉
這是人生...

Anonymous said...

看到最後的兩行
我哭了

Anonymous said...

有家人的溫暖最棒,眼眶濕了

Anonymous said...

看著看著眼淚就撲漱漱地掉下來了,急著把IE關掉也來不及停止一直流出來的眼淚。
眼淚雖然停止了,但只要一回想文章的內容就忍不住眼眶發紅。
低著頭怕同事看到,結果愈低頭人家就好像愈知道似的。
上廁所還有同事好心追上來問是怎麼回事。
真槽,還在上班呢。

Anonymous said...

這世上唯一只求付出不求回報的愛,
永遠也"沖洗"不盡...源遠流長.
好文!
F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