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來了

「燕子回來了。」黃昏時妻興沖沖地告訴我。
跟著老婆躡手躡腳地透過窗櫺探看，真的看到一隻燕子風姿卓越地站在門燈上昂首四盼。
「是不是去年那一對？」老婆問。
「呃，明早遇到牠們時我問一下」我說。

前年秋天搬到這個老人社區來後，燕子的啼聲喚醒了深埋在我們心底的記憶。
多少年沒見到燕子了？有多少時間沒聽到燕子那獨有的、連綿的、歡愉的、珠串似的啼聲了？
那天傍晚和妻併立門前，欣喜地睇視天空裡飛燕妙嫚身影的同時，小時放學後走過台灣銀行前面，仰望燕子歸巢的情景不覺又歷歷在目。

去年五月剛從台灣返美，倆人正忙著拆讀回台期間累積的信件的當兒。突地倆人都覺得門外有人，探頭望去又不見蹤影，反覆幾次後，才發見有鳥兒在門簷下做巢。鳥兒將泥砌在牆壁的當兒，翅膀飛撲的聲息，一次又一次地驚動我們。
短短一天的時間裡，兩隻燕子就在簷牆上糊了層約一個半巴掌大小，由許多小泥團點兒組成的泥層。
第二天，燕子們除了填補泥團點兒的間隙，同時開始在下方堆砌突台。
看著牆上由一個一個小泥點彌塗而成的巢基，以及掉落了滿地的小泥團，我和妻都不願打擾牠們的做為，只是偶爾好奇地探看探看。

接下來的日子，前廊地下除了散落一地的泥團外，還夾有許多的草葉碎絮和羽翼絨毛。在網上查找了一下，知道燕子們正在為孵小燕子做準備。

「我們把到前廊的走道封起來，做個標示叫送郵包的換個地方擺東西，也讓鄰居知道，改個門進來吧」老婆和我說。
一向嫌髒怕菌的老婆突然改性了，我當然不會有異議。況且，古人不是說唯積善人家才有燕雀來伴嗎？咱家廊簷下的這個燕巢不就證明咱是個善人嗎？

就這麼每天「仰候」地過了一個多月，驀地發現每天端坐巢上的燕子不見了。守在窗霝等了好一晌，聽到燕子飛回的當兒，巢內兼有異聲發出，才知道小鳥兒孵出來了。
一兩天後就看到這些小傢伙們，在大鳥回來哺食時會互相爭搶吃的了。
做父母的對待子女們總好公平以待，人尚如此禽獸亦然。從燕子哺食中清楚地看到，絕不是那一隻小鳥比較會搶就可以多吃一點；燕子每次喂食都是選擇一隻小鳥來哺喂，猜想牠們肯定是記得那一隻小燕還沒吃過吧。

悠乎中，大約個把禮拜時間，小燕子就不能安份地待在巢裡了。經常看到一兩個小腦袋先冒出巢來，然後就攀立在邊緣等父母，牠們在巢邊學著伸展羽翼，曾幾何時小燕兒翅膀的羽毛也長長了。
再下來的日子，我們突地發現小燕子們會飛了，大燕子們也不再頻繁地回巢了。

沒過兩天，巢空了，誰都不回來了，只是前院的櫻桃樹上常有燕子棲息。巢下門廊地上則滿是髒汗，並間雜有四對破損的小蛋殼。

那個週末我和內人拿水沖刷前廊時，倆人心中都沉沉地壓著一團說不出道不明的鬰悶，就好像當年孩子們離家上大學，公婆倆面對第一個無人的週末似地。

心頭怎麼會是這麼樣的滋味呢？
是燕子不是人耶，又不是我們抱、我們孵、我們喂養出來的，牠們不但和我們不親，甚至還怕我們靠近呢。唯一的區別只是牠們認識我們，雖然我們認不出誰是誰，但注意到有些燕子在飛翔當中，看到我們時會在我們頭上打個轉，並啼叫兩聲。

一天妻突地告訴我，網路上也有我們這種「養」燕子的傻帽兒，他們在網上說，燕子第二年還會回來用舊巢抱新燕。但是，如果燕巢不乾淨，裡頭有太多虱子的話，就不會再回來了。


我反覆地咀嚼心中不時泛起的那絲絲異樣覺受：
分明是我辛苦建立的家園，牠們沒有得到我們首肯就逕自進住了。住在我家期間，我得照撫牠們、得勻出空間供牠們私用不算，還得尊重牠們的存在不能任意打擾牠們。現在牠們出門找温暖去了，我居然還興沖沖地幫牠們保持環境衛生，滿懷祈望地等牠們回來...。
這和我們盼著在外頭闖蕩的孩子們，在倦累之餘偶意回來聚聚的心態有什麼不同呢？

這情懷和養育子女的過程，何其近似又何其遠異？


寫給 2011 年的母親節